面对转变:
论线上数字科技与线下独立策展和
写作实践的反思
“Facing Challenge: Reflections on
Online Digital Technology and Offline
Independent Curatorial/Writing Practices”
Published at The Contemporary Artists,
China. 03/05/2021
作者:黄梅
Abstract
摘要
本文运用人类科学的研究方法论之一“科学数据分析” 作为剖析方法,以一个全新的角度去客观理性的分析和讨论在“后疫情”时期线上数字科技以及线下独立策展和写作实践的发展与困境。本篇研究的所有数据来源于作者在2020年完成的来自全球五个不同国家的、二十二家重要大学和艺术机构画廊的近五万字的深入严肃的线上对谈和邮件调研。文章根据世界各大机构对线上/下看法的数据分析和反思解构将讨论主要分为两个大的板块:一是线上艺术的发展走势及优劣分析,第二点是线下独立策展和写作不得不去面对的实际问题。
This paper applies “Data Analysis”, one of the research methodologies of human science, as a key to objectively and rationally analyze and discuss developments and dilemmas of online digital technology and offline independent curatorial/ writing practices in the “post-epidemic” period from a new perspective. All data from this study comes from the author’s nearly 50,000 words in-depth online interviews and email surveys in 2020 from 22 major universities and art institutes/galleries in five different countries around the world. The paper is divided into two main sections: firstly, the trend and development of online art plus its pros and cons; secondly, what are the difficulties of offline independent curatorial/ writing practices that have to be faced.
引言
在疫情不断卷土重来的这两年时间里,关于“后疫情”时期线上数字科技以及线下独立策展和写作实践的发展与困境其实已经在业内各方反复的讨论过多次了。因此,为了避免观点的重复,在这篇文章中,我想以人类科学 (Human Science) 的研究方法论 (Research Methodology) 之一“科学数据分析 (Data Analysis)” 作为解剖方法,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去客观理性的研究和讨论这个话题。方法论“科学数据分析”多在人类/社会科学领域的研究中用到,在艺术领域中的运用并不广泛,它交叉的运用定性研究(Qualitative Research)和定量研究(Quantitative Research) 这两种研究范式对收集来的数据进行分析和解读。本篇研究的所有数据来源于我在2020年历时3个月收集的来自全球五个不同国家的二十二家重要大学和艺术机构画廊包括:意大利国立二十一世纪艺术博物馆(MAXXI)、OCCA、英国伦敦苏富比艺术学院、英国Arts Catalyst、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中央美术学院及美术馆、四川美术学院及美术馆、西班牙巴塞罗那非营利性艺术机构Souvenir、巴塞罗那大学、重庆悦来美术馆、法国巴黎Galerie Thaddaeus Ropac、深圳设计互联、格鲁吉亚非赢利性艺术空Esharedspace、西班牙巴塞罗那当代美术馆(MACBA)、武汉合美术馆、北京蜂巢当代艺术中心、当代唐人艺术中心、西班牙巴塞罗那LOOP艺术博览、上海Vanguard Gallery、北京Tong Gallery、英国里森画廊、北京当代·艺术博览会等在内的近五万字的深入严肃的线上对谈和邮件讨论1。本篇文章将根据世界各大机构对于线上/下看法的数据分析和反思解构将讨论主要分为两个大的板块:一是线上艺术的发展走势及优劣分析,第二点是线下独立策展和写作不得不去面对的实际问题。
线上艺术的发展走势及优劣分析
根据2020年集合数据显示(如下图),90%的艺术机构和高校主张艺术项目进行线上和线下结合的形式:以线下为主,线上为辅。其他的9%主要为商业画廊部分的销售主要是针对线下进行。只有1%,也就是北京当代·艺术博览会认为线上将会是未来的主要走向,当然,这个博览会目前主要是进行线上交易的博览会,所以他们的选择也并不奇怪。
图注:线上/线下数据分析统计图表
有意思的是,在线上发展偏向方面,从来走在“前卫 (Avant-grade) ”的主流艺术界可谓是非常保守的。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当今的资本走势,世界各大巨头科技公司的投资步伐却是大步向前的,我们可以看一组对比图,这是2022年一月《经济学人 (The Economist)》2收集的数据:
图注:《经济学人 (The Economist)》世界主流科技巨头公司在2019-2021年投资的主要走向图表,2022
如上图所示,这是在世界主流科技巨头公司在2019-2021年主要的投资走向。Meta (前Facebook脸书)、Apple (苹果) 将其公司的大部分投资投放在了Metaverse (元宇宙) 的发展上;Amazon (亚马逊)、Alphabet (谷歌)较为平均,投资分别集中在无人驾驶汽车、健康、机器人、宇宙探索、金融科技和加密货币上;而Microsoft (微软)的投资则主要集中在健康方向。
我们不禁惊觉,原来这个世界的发展比我们对周遭事物的理解和适应更为迅速。我出生在英特网前 (pre-internet) 时代,电脑的巨大主机、超厚的屏幕和黑色的发出滴滴嘟嘟声响的网络链接器似乎还就在眼前。然而当今全球的科技发展却已经触摸和逐渐延伸到了只有早些年间的科幻文学如《银翼杀手2049》才能想象和构建的世界。
那么艺术呢?线上和科技艺术虽然还未被世界主流机构和高校完全接纳认可,可是这并不能阻挡它的火爆之势。在NFT疯狂的当下,虚拟线上艺术似乎在以空前之势飞速发展。各种IP大展、无数文章讨论各种拍卖新高让人们血液沸腾:“瞧啊!艺术的春天又回来了!” 但充满智慧的古希腊哲学家说过,“Dagger cuts both sides (匕首会割到双面)”, 事情总有两面性。在兴奋之余,我们可以试着以第三者旁观着的角度去冷静的观察和解读线上项目的历史与发展。以Metaverse元宇宙为例,回顾历史,这个项目首先让我想到的是“Second Life (第二人生)3”— 由Linden实验室在2003年就推出的虚拟化身交互平台。用户在这个虚拟平台里叫做“居民”,可以选择自己样貌、职业、伴侣、住房甚至宠物,进行在线社交活动和虚拟人生,这似乎被广泛认为是元宇宙的前身。“第二人生”在当年因为受到了非常多的主流新闻媒体报道而受到了广泛的关注,被媒体称作是人类迈进虚拟世界的里程碑,也收到了巨量的商业投资。然而时隔仅近20年,此平台早已经销声匿迹,或许很多人在国内甚至都未曾听说过。
2021年10月马克·扎克伯格 (Mark Zuckerberg)在 “The Metaverse and How We’ll Build It Together — Connect 2021 (元宇宙与我们如何一起共建它—链接2021)4”年度演讲中提到了多个“元现实”:你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虚拟海景房,和远在他乡的朋友的虚拟人身一起玩游戏,虚拟购物,甚至医疗系统内部可以虚拟练习外科手术等等。这科幻童话看似极端美好,完美无瑕;好像是人类终于得以脱离肉身,享受如佛教中描述的“天人”之境5— 仅用精神便可享乐无边,再也不用为肉体的衰败和苦难的现实生活挣扎。然而作为一位在人类学领域研究多年的研究员,笔者深知物理体验和身体接触对于幸福生活的重要性。有时候快乐可以仅仅是吃一顿可口却不一定昂贵的食物,家人或是伴侣孩子的一个紧紧拥抱,毛茸茸宠物的触感和依赖,或者是给寂寞而匮乏肉体的一个友善而有温度的触碰。这些恰恰是虚拟世界不能给予的。现实是人类毕竟不是“天人”,也终将被时间所累。当人们结束线上活动,摘掉VR眼镜,腰酸背痛的拖着逐渐腐败的肥胖身躯回到狭小并堆满快餐垃圾的租房,看到银行信用卡每个月催促还贷的信息提醒时,巨大的黑暗和空虚将再次把他们吞没。可这只是线上世界侵蚀的一个侧面,最残忍的当是政府管控和资本撤离的时候,一个虚拟平台的一切:包括时间、金钱、创造力的投资,都将在弹指间灰飞烟灭,不留痕迹,犹如大梦一场。元宇宙会不会重复“第二人生”的轮回?没有人知道。
图注:马克·扎克伯格 (Mark Zuckerberg)在 “The Metaverse and How We’ll Build It Together — Connect 2021 (元宇宙与我们如何一起共建它—链接2021)截图,2021
回到艺术部分,线上和科技艺术也面临比“传统”艺术更残酷的挑战。首先是项目的可持续性。资金从哪里来?在没有资金的情况下如何维持这个平台周转而不迅速衰败?做这个艺术平台的初衷是什么?这些都是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举例来说,在13年的时候,作者有幸与初代的Internet Art (互联网艺术) Lucky PDF 的创始成员们相识,我们一起坐在伦敦的桥洞底下讨论互联网艺术前景的场景仍依稀在目。那时他们是很红的组合,是“艺术的明天”,被巴塞尔艺术博览会(Art Basel)、弗里兹 (frieze Art Fair) 艺博会这种世界级大型艺术博览会相继邀请去介绍自己的项目和做一些演讲。可如今,Lucky PDF 的网站都已经基本过期作废6。这些艺术家现在也是一个离散的状态,没有人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些什么。他们中的少数人可能还在做艺术家,但大多数成员早已经放弃转行了。因此,线上和科技艺术项目如何持续化的发展,避免只是昙花一现是非常值得我们反思的。
其次,就是科技技术的高速更新迭代对于艺术创作的影响。艺术家们总想要创造出“不朽”和被人类记忆的作品,就如我们谈起达芬奇或者是米开朗基罗眼前就浮现出他们的经典传世之作那样。虽然线上和科技艺术很好的融进了当下的讨论,却在“永恒”和值得被记忆这方面有着无法避免的遗憾。因为科学更新换代的速度太快了,由相关技术延伸出来的作品如果没有一个基于人类哲学、历史、文化、境遇和深度思考的主旨,很快就会被厌弃消失(甚至不少作品拥有了这方面的思辨也会因为科技层面的影响而被喜新厌旧的淘汰)。在获得了某种精神熵7满足之后,人们又会去追求更新鲜更华丽的科技和视觉效果,就如希腊神话中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8,永远没有尽头。这里不仅仅指的是线上和科技艺术,实际上摄影和影像艺术如今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
图注:第二人生的游戏截图
线下独立策展和写作不得不去面对的实际问题
谈了多姿绚烂的线上艺术的利弊,我们还是得回到身边的线下项目。不得不去面对的残酷事实是:全球化的黄金高峰时期已经过去,疫情其实仅仅算作是导火索,世界经济和文化融合的衰退之潮已经无可避免9。我们从抛物线的顶端正随着地心引力加速的滑落,而不幸的是,承受这种谷底之运的起始正是80后一代。虽然否极会泰来,但却无人知道这个闭合区间的具体年限,以及何处才是谷底。这种衰退的第一个直接表现就是文化艺术项目资金的大规模削减。在笔者之前的数据统计中,有10/10的全球公共和私立艺术机构都坦诚受到了巨大经济的冲击。这些冲击包括门票的锐减、租赁活动的减少、政府文化艺术拨款的预算的削减和投资赞助人的相继离场。而这一系列衰退的连锁反应就是艺术机构的预算的大规模削减,将越来越不可能去雇佣机构以外的独立策展人去策划和举办展览,也不会再像全球化高峰时期那样大规模的扩充自身藏品,支持未来的“艺术新星”。昔日的“明星策展人”已经相继殒落,无以为继,可艺术教育体系仍旧在大规模的培养这方面的专业人才。
独立策展人,尤其是较年轻的(40岁以下)独立策展人的生存已然成为了问题。令人吃惊的是:各种青年艺术家海选、青策海选仍旧层出不穷,而获奖者除了在媒体上一露姓名之外,获得的费用却是少的可怜,有些甚至要自费补贴。体系中的部分从业者打着热爱艺术的旗帜,将充满激情的年轻人变成了机构和填补资本空隙的活动中的“灰色劳动力”。这是全球现象,大名鼎鼎的英国泰特美术馆在2019年就被多家媒体揭露多年不支付实习生的工资的情况10,就算是其正式的编制员工也很难负担伦敦昂贵的生活;2020年疫情期间更是直接炒掉了近一半的员工。是否可以想象人到不惑之年、拖家带口、表面风光无限的泰特策展人下班后仍旧要挤火车去市区郊外的出租房和几个室友一起生活?这还是“幸运”的,留在体制内部的那一小部分人。
如今国内众多美术馆如雨后蘑菇一般的频繁建成,可大部分美术馆的机制非常不完善,线下的展览从原本的“研究—收集/申请资金—展示成果(展览)”直接变为“资本介入—展览帮助资本售卖—添加学术支持”或“场地出租”这种畸形的文化模式已经是见怪不怪的常态。很多一开始为解决人类艺术、社会、文化和哲学问题而设的机构,历经一些年头的演化,机构本身生存的重要性往往凌驾于始初建馆的目标之上。当然,也不能过于批评机构,棋盘中的每一方都有其困顿和局限,因为理解所以包容:艺术完全的脱离资金的支持那也只能是乌托邦的想象。但是在预算和机会日渐减少的当下,如何生存?怎样取得项目经费?研究成果如何独立?又要如何尽可能的摆脱那少的可怜的资本的制约?这是如今的线下独立策展必须要平衡和解决的问题。或许到头来,未来被社会评价的最成功的独立策展人不见得是历经十几年艺术教育后拥有最杰出的学术才华的人,而是最擅长争取艺术经费和商业运作的人。
不仅仅是独立策展,独立写作现今也是处在非常瓶颈的时期。由于线上媒体的盛行,传统纸媒的衰落已为定式。很多全球的著名艺术纸媒,如Afterall等,都从月刊变为了季刊或是半年刊。更有相当多的纸媒如 The Exhibitionest 已经破产和停刊。因此,媒体的稿酬也是一降再降。如果在15年前,独立撰稿人可以只靠纸媒和笔杆生存,现今的线上稿件的薪酬几乎可以低到不计。笔者从12年开始,便作为独立撰稿人为世界各大艺术媒体撰稿,迄今为止每年的发表数量固定在10篇上下。如今合作过的编辑友人们基本全部离职,也有不少媒体早已不复存在,固对此体会异常强烈。线上媒体平台的确有它的好处:有更多的多元化的声音,打破了专业化的权威话语权垄断,更容易在大众中传播和介入等。但是它的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更加碎片化的阅读,哗众取宠吸引眼球的选题,以及字数被要求的更加精简以至于基本无法进行深入严肃的讨论。如今的线上独立写作需要运用更加平实而非专业的语言,同时不能写的字数太多——要考虑线上读者对你这篇文章的阅读耐心,以及能上热门头条又让人过目难忘的标题。而这恰恰是严谨深入的学术思考和研究的对立面。除非你拥有属于自己的线上媒体平台:然而这需要的是很多的精力和经营时间、一个专业的团队和不断供的资金,还不得不去考虑阅读量和如何扩大影响力这样的实际问题。
结语
或许你认为这篇调研是充满负能量的悲观分析,可事实恰恰相反:在严峻的现实下能够真正留下并且挺过寒冬的才是被艺术筛选过从业者。这次的危机恰恰能使真正热爱艺术并且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人留下。为艺术而工作并不是“亚当的诅咒”11,“热爱”这一词源于两个拉丁文动词词根: “amare” ,指一个人喜爱他/她做的事;“delectare”指能够在特定活动中找到乐趣的人。能寻到自己热爱的工作,“是人生在世能祈求到的最大福佑12”。如今青年独立策展人和写作者更需要发挥自身的自主能动性去生存和发展,用一份固定薪水的工作去供养独立于机构之外的艺术研究已经是欧洲很常态的发展方式——毕竟现在这个时代不同于以往,只有极少数“幸运”的人才能名利双收。线上的发展毫无疑问为我们带来了机遇,但是也有暗藏的凶险和挑战。我们不仅仅要去思考如何去面对,更要明白并且要找到什么才是自身的真正立场。感谢艺术给心灵提供了一种表达途径,使我们可以对当下的环境积极回应并且更加努力。
1具体文章请见:https://www.meihuangstudio.com/articles/瘟疫之下/ 以及Art100艺术权利榜官方网站http://www.artpower100.com/newsitem/278503312
2“The Economist (经济学人)”,2022年1月刊,Volume 442 Number 9280, 第17页。
3“第二人生”于2003年6月23日向网络平台发售,设计师为Philip Rosedale, 开发商和出版商均为Linden Lab。在微软、MacOS, Linux, Macintosh Operating Systems, Class Mac Os平台上发售。
4 引自Meta官方账户,链接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vufun6xer8,引用日期2022年2月6日。
5 该概念引自于佛教经典《圆觉经》。
6Lucky PDF网站http://luckypdf.com/tv/ 已经多年没有更新。
7该概念来自于“心流(Flow)”理论。“Flow: The Psychology of Optimal Experience (心流:最佳的心理学体验)”,Mihaly Csikszentimihalyi (著),中文版2017年中信出版社出版。 ISBN: 9787508675534.
8西西弗斯(Σίσυφος;又译西绪弗斯、西西佛斯),是希腊神话中一位被惩罚的人。他受罚的方式是:必须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每次到达山顶后巨石又滚回山下,如此永无止境地重复下去。在西方语境中,形容词“西西弗斯式的”(英语:sisyphean)形容“永无尽头而又徒劳无功的任务”。
9“Age of Anger: A History of the Present 愤怒的时代:现今的历史)”, Panka Mishira (著), London: Penguin 出版社2018年出版。
10参见https://www.wellandgood.com/problems-with-unpaid-internships/ ,引用日期2022年2月6日。
11 源于《圣经》中,亚当因为偷吃伊甸园的苹果而被罚下凡流汗工作的典故。
12 诗人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 的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