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琼安·马奈尔· 欧玛尔:人类就是在不断的重复过去
撰文:黄梅


本文发表于《艺术商业》2020年6月
琼安·马奈尔· 欧玛尔 (Joan Manuel Homar) 是西班牙加泰罗尼亚著名的诗人、哲学家,出生于1952年12月。“琼安”这个名字,在每年的6月24日在西班牙都会有同名天主节日的圣使 (Sant) 庆祝,同日也是享誉欧洲的烟火节。这一天将冬夏两季平分。不知他诗歌是否也源取这个日期的象征性意义,总是在冬天的清冷的回忆和夏日的炎热的狂喜之间徘徊摇摆。
马奈尔是一位沉默多思并且善良包容的智者,与他交谈总能学到很多东西。很多人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他那双如鹰般尖利的双眼和好像是受了自然的眷顾的为了遮挡锐利眸子的长而浓密的多情睫毛,可以想像他年轻时候必定是俘虏一众女人的南欧猎手。他一生的职业都与诗歌和加泰鲁尼亚语言学联系在一起,他在巴塞罗那大学的文学系任教超过30年,目前已经退休,为名誉教授。他的近期的著名诗集有《我不曾去过黑暗的地方 On mai no fosqueja(2012)》, 《缓慢的回眸 La Lentitud de la Mirada (2017)》(获Joan Alcover奖)等。今年四月,他出版了新书《皮肤的记忆 La Pell Recorda (2020)》,由于冠状病毒在西班牙爆发,他将版税捐出,人们可以在书店免费领取阅读。
西班牙作为冠状病毒主要的蔓延国家之一,不论在经济或者是文化艺术方面,可以说都遭受了重创。虽然目前已经逐渐解禁,但西班牙不同的调研显示,与文化相关的产业将面临巨大的损失,几乎30%的私人机构会不得不面临关闭的窘境,就连在这里非常重要的足球运动和所有体育赛事都将推迟到2021年。疫情的情况及其反应是双重的。之前和一些艺术文化从业的朋友们交换了想法和思考,这些想法里有积极的和消极的方面。当要反思“封锁”这个现象的哲学影响时,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经历了一种深刻的反省和变革。例如如何去适应和接受新环境,什么是新的创造和探索的方式,我们对生态意识的增强,对时间和空间的重新理解,以及如何珍惜你在乎的人。

马奈尔的这篇采访便是以此为初衷的。虽然他在非西语世界中并未被大众广泛熟知,但是我们借着他的眼,从一位西班牙智者、诗人和哲学家的角度看重新看待了这个世界。

Q: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或者说是什么让您决定写作的?

JM:我一生或多或少的写过书,原因很简单。我小的时候困于情感的表达,是一个内向的孩子。之后,我逐渐体会了华尔兹华 (Wordworth) 曾说过的那句话:“诗歌是宁静中的记忆和情感,它是自身的识知与现实的距离。” 我之所以写诗,是因为这种体裁的文学可以最大程度的集中精力,是你的精炼的提炼语言,将它调动到最大的程度,从而获得精致的表现力。

到目前为止,我仍觉的个人的写作不能与文学价值直接关联。文学价值更多的与再现经验的复杂性和独立的表述形式(即非定性的表达形式化)有关。如果实现了这一目标,读者就可以识得这种体验的普遍价值,并欣赏它所表达的丰富性和独特性。在某些情况下,读者也可以从认知转向知识,因为他/她学会了以崭新的眼光看待现实,这是他/她在阅读之前所没有的。这种眼光充实了读者对于现世的理解,最重要是对自身的认同和和解。

显然,为了写出一篇具有一定价值的东西,除了具有一定的才华之外,有必要接受希腊语称为 “tekhné” 的训练。这项准备工作涉及大量的写作,最重要的是,要积累大量的阅读知识,并且了解我们的诗歌传统。这里的阅读我值得是深入的阅读、思考、分析、文学种类与作者的比较。

Q:您创作的灵感是什么?是一个词,一种感觉,还是一件事……?

JM:诗歌的触发因素对我来说通常是个谜。它可能是一种周边风景产生的视觉效果,也可能是走在街上时观察到的人与人说话时打的手势,还可能是成语或者短语在大脑中的冲动。你不太清楚它是如何产生的,它可能是记忆的某种可塑部分,像是伴随着某种体验的强烈香气,或是倾听音乐时的浓郁情感……

Q:您的工作在多大程度上与您的个人历史和经历相关?

JM:尽管作品总是与个人的经历联系在一起,但诗歌的抒情主题决不应该与自我传记相混淆,尽管它们可能会重合。因为诗歌的确可以源于个人经历,但是它也可以源于任何一种虚构的体验。不论在哪种情况下,它始终都可以通过文学的阐述来加以修整和调节。

在我看来,我写作诗歌的唯一动机是:它降临于世,我用手执笔记录、探索和表达。

Q:我想请教您对于冠状病毒感染后的世界的个人和哲学思考。

JM:我觉得自己无法作出大爆发后的预测。我不知道社会和政治上的变化是好是坏,但我想无论如何,这些变化不会是世界迄今为止的第一次变化。人们的生活状况不会轻易改变,我相信在这场危机后,世界的情况不会积极好转,也不会过于恶化,但不会与之前相同。不可否认的是,人类学、社会学、政治学和科学的学习已经普遍,只能但愿这些知识的习得能产生合乎逻辑的积极后果,避免历史再次的重蹈覆辙。但是人类的经验却显示他们在不断的重复过去。

Q:您认为这是否会影响世界文化和教育界的现状?

JM:今年的4月29日,我在西班牙《国家报 (El National)》上发表了这首诗,我想或许能够回答你的问题。

《选战风云》

在基督前面的第四十四位,
当三月的浪潮逼近时,
一个黑暗的预兆侵袭了卡尔普尼亚,
在凯撒附近的人感觉到了危险。

她多次警告他,但无济于事。
在参议院,凯撒在等待这属于他的命运:他对邪恶一无所知。
该来的一定会来。

他的脸因为焚烧而变黑,
凶猛的匕首如雨点般下落。
没有人表现出同情心,
庞贝废墟石化的嘴唇,
露出嘲讽而严厉的微笑。

他的脸击落在大理石上,
凯撒快要死了,他终于要走了。
人民的英雄,
在三月中过着什么样的令人恐惧的生活。

这世界上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我们没有得到神谕的警告,
那即将发生的恶?
危险越来越大,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对我们施以援手。

三月中的伊杜族人没有匕首,
但却不得不在空无一人的城市里保持沉默。
这凯撒时代气息令人窒息。
三月那死亡的皮肤中包裹着一个悖论:
世界越致命,它就会变得越美丽。

Q: 疫情蔓延的这两三个月,您都在做些什么?用什么方法来调节生活的节奏和心态?

JM:注意在家中锻炼和节制饮食,其实我的生活和在隔离之前与现在是没有什么太大区别的。只是无法与家人和朋友相聚。我在家中会读写很多东西,继续创作自己的诗集,也会写一些批评文章。也同时与一位好朋友兼大学的同事分享读物,只是不像以前那样面对面,而是通过视频。我的作息是非常规律的,我一直持续这样的生活方式。在面对无法维持家庭和社会关系以及无法散步的情况下,我的日常工作对我而言是一种极大的激励。拥有这些我认为是真正的特权,我感到非常幸运。

Q:阿多诺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事野蛮的”,您对此怎么看?您觉得诗歌在诗歌危机时期的价值是什么?

阿多诺的这句话是由其历史和哲学背景来解释的。但是,我认为停止写作诗歌或者创作艺术将是野蛮主义的胜利。阿多诺指出的这句话道德上解释的通,可我不相信艺术需要遵循某种规范或者规定。

总体而言,艺术,尤其是诗歌,并不是对世界的再现,而是人对于世界经验的再现。这会带来审美体验,这就是诗歌的本质。除此之外,诗歌也可以具有其他的附加价值,例如在面对个人或者集体问题时的情感帮助。但我们发现或者找到的这种安慰并不是诗歌的主要价值,而是围绕它的一系列价值的一小部分。我认为诗歌的本质并不是要去改变什么,或许某些情况下诗歌可以起到促进的作用。

Q:现代文明具有巨大的不确定性,您觉得身处其中的人,应该怎样去面对这种不确定性?

JM:我最近读了琼·卡莱恩·梅里奇 (Joan Carles Mèlich) 教授的一篇文章,他提倡基于“不确定性的智慧”进行教育。的确,我们需要一种教育来教导人们如何去面对这飞速变化和充满不确定性的复杂的当代社会。我们所有人都对变化的可能性感到不安,我们常常视变化为威胁,而不是视其为机遇。对待一件事的观点的改变可能是应对这种不确定性的方法之一。